翻開厚厚的《海南疍家人》畫冊,從2005年到2016年拍攝的270多張黑白影像一一掠過,折疊其間的是生活在海南沿海岸一帶的獨特群體——疍家人的歷史記憶。從與海相伴、以船為家、以漁為業(yè)、漁歌唱晚,到集體遷居、離海上岸,直至今日的脫貧攻堅、全面小康,三亞疍家人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映射出大時代中城市的發(fā)展變遷。
影像記錄者楊威勝如今已退休。但當再次聊起與疍家人相關的話題,黑白的畫面立即鮮活如昨。
停泊在三亞漁港的疍家漁船(2010年攝)。
■ 走近疍家人
“疍家人,又名疍民,一個古老的群體,他們身上具有特殊的歷史與文化烙印。
海南疍家人自秦漢時期從東南沿海遷徙而來,聚居在漁業(yè)資源豐富的海灣灘涂,造舟為屋、傍海而居、觀察潮汐、看風使舵,隨魚蝦汛期遷移各處港灣,采珠拾貝、撒網垂釣、耕海謀生。至明正德年間(1506-1521年),疍家人已分布在海南各處港灣。據明《正德瓊臺志》記載,正德七年( 1512年),在崖州(今三亞)的疍家人人口為1593人,崖州成為當時海南疍家人最多的地方。新中國成立后,疍家人的民族成分劃屬漢族,當時的三亞散居疍家人已達1萬人?!?——摘自《海南疍家人》
“我特別喜歡大海,也很關注疍家人這個群體,一有時間就拿著相機去海邊碼頭,看到有意思的畫面就拍攝記錄下來。因為會講廣東話,也就結識了生活在海邊的疍家朋友?!鄙鲜兰o末,年輕的楊威勝是當?shù)匾患尹h報的記者。在他眼中,三亞從昔日的漁港小鎮(zhèn)一躍成為如今的國際濱海旅游城市,疍家人是推動三亞經濟繁榮發(fā)展的一支重要力量。
楊威勝回憶起與疍家人的交往。有一次,他和幾個朋友在海邊看到疍家漁民捕魚歸來,正從船上卸漁獲,他用廣東話問:“這些魚賣嗎?多少錢一斤?”疍家漁民看了看講廣東話的他,笑呵呵地說:“這一筐魚有20多斤,你要就整筐拿走吧,錢隨便給點就行了。”
接觸多了,楊威勝對這群敬畏大海、與大海長年廝守直至駕馭海洋的疍家人有了好感。出于一個攝影家的本能和社會責任感,他決心用相機拍攝記錄疍家人的故事,以影像收藏疍家人獨特的生產、生活、生存方式。
新一代疍家漁女(2014年攝)。
疍家漁民在海上用牛車運送漁獲漁具(2013年攝)。
三亞漁港社區(qū)疍家人的孩子在沉船遺址玩耍(2007年攝)。
■ 以船為家的傳統(tǒng)疍家文化
“疍家人雖然自古就沒有土地,但卻有很強的地方認同感,或者說是對所居的那片水域有難以割舍的依戀。所以,無論漂泊到何方,他們都不會忘記曾經生活過的水域,甚至每過三四年就會派人回到那片水域去探望。
長期居住在江海之上,輾轉流離是疍家人曾經亙古不變的生存方式。當他們來到新的水域生活時,很快就會與同在這片地域的人們組成一個獨特的群體。生活上彼此關照,思想感情上相互交流。長年累月的海上生活方式十分相似,他們通過相互間的交流,很快找到認同感。他們雖有姓氏,但彼此之間并不稱兄道弟,也不建立姓氏族群,而是以活動地域來維系,這便形成了人們所說的‘江海社會’。
在這樣的‘江海社會’中,人們的生活與江海息息相關。如以船為家,以海產品為食糧,以捕撈水產為業(yè),并在沿海港灣進行販賣以為營生等等,就連信仰習俗以及日常的娛樂——唱歌的內容,都與江海緊密相連?!?/span>
——摘自《海南疍家人》
世世代代,疍家人從出生開始便與水結緣。海南的疍家人散居在海南島沿海各市縣,其中以三亞、陵水居多。漁船和海上漁排,就是他們如履平地的家。捕魚、養(yǎng)狗、做飯、睡覺、結婚、養(yǎng)子、上學……疍家人幾乎一切活動都可以在海上進行。
在《海南疍家人》中,楊威勝用3個篇章、8個章節(jié),全景式展現(xiàn)了這群“海上游牧民族”的生產和生活畫卷。其中,有兩個章節(jié)重點介紹了疍家女和疍家后人。楊威勝認為,疍家女人非常值得稱道,“她們心靈手巧、吃苦耐勞,善良樸實、勤勞賢惠,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撐起家族的半邊天。”
在畫冊中可以看到,疍家女人時而坐地補漁網、時而背著孩子挑擔賣魚,能在船上帶孩子、洗衣服、喂雞、做飯,也能幫出海歸來的丈夫卸下滿艙的漁獲……在疍家人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生活中,腳踏雨靴、頭戴斗笠、胸披圍裙、口罩遮臉的疍家女人們,絕對是重要的家庭成員。
疍家人的孩子從小就與水相伴,漁船就是他們生長的搖籃。在岸灘碼頭,經常能看到疍家人的孩子們在玩耍。他們很小就學會游泳、劃船,學會獨自在水里生存的本領。父輩們靠出海打魚為生,孩子們長大了是否也繼承父輩闖海創(chuàng)業(yè)的營生?每當在鏡頭中看到疍家人的孩子,楊威勝就會在心中發(fā)出這樣的疑問,這也成為他關注的焦點。
即使已經千百次戰(zhàn)風斗浪,但靠海為生的疍家人依然對大自然充滿敬畏。他們通過信仰崇拜和謹守禁忌的方式,來獲得心靈的慰藉和安全感?!逗D席D家人》中,有不少疍家漁民在五龍宮、媽祖廟祭拜的場景。
海上生活十分單調枯燥,疍家人沒有更多的消遣方式,索性就以唱歌的方式,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和說不出口的心里話,都放在歌詞里,漸漸形成了疍家的“咸水歌”文化。咸水歌有固定的4種調板,用嘆家姐、咕哩梅、木魚詩和白啰調,可以唱遍世間的美好情感和向往。
“咸水歌”是大海的歌謠,后來被列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統(tǒng)稱為“疍歌”。在楊威勝的鏡頭里,有不少男女甚至疍家孩子在船上對唱疍歌的畫面?!隘D歌的歌詞幾乎都是即興發(fā)揮,贊美大自然、贊美勞動與豐收,歌頌傳統(tǒng)美德、歌唱新生活,表達對愛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訴說對親人的牽掛——可以說,疍歌就是勞動者的歌謠,也是海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楊威勝說。
近幾十年,疍家人漸漸在時代的召喚下移居岸上。但現(xiàn)代文明的浸染,也讓許多“疍家文化”面臨消逝,這成為楊威勝關注的重點。
“諸如‘疍家棚’已經消失,傳統(tǒng)疍家人的船上婚禮近乎失傳,疍家人傳統(tǒng)手工藝制作后繼乏人,會唱疍歌的皆是老人,且為數(shù)不多。疍家文化的傳承岌岌可危,疍家文化面臨斷層的危險。”楊威勝以一種“搶救歷史”的心態(tài)來記錄這個群體,但遺憾的是,許多原生態(tài)的疍家文化場景和根基已不復存在。十幾年間,他從膠卷相機換到數(shù)碼單反相機,前后拍攝了數(shù)萬張照片?!逗D席D家人》收錄的僅僅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小部分。
2017年,《海南疍家人》出版,但楊威勝的心情卻喜憂參半:作為一名影像歷史的記錄者,他的畫冊中缺席了“疍家人船上婚禮”和“船上學堂”的內容,這成了他心中永遠無法填補的遺憾。
小快船靠上捕魚歸來的大漁船,收購、轉運海鮮漁獲(2014年攝)。
疍家人晾曬海魚的對面聳立著一座座高樓(2007年攝)。
三亞疍家人昔日賴以生存的“疍家棚”,全家老小吃住都在一個棚里。孩子們戲水游玩就在疍家棚前,熱鬧非凡(1997年攝)。
三亞疍歌傳承人代表張發(fā)結(右)在漁船上演唱疍歌(2014年攝)。
■ 新時代疍家人的新生活
“從2001年開始,三亞市著手進行城市開發(fā)建設和舊城區(qū)改造。在原來疍家人居住較為集中的港門下村、水居巷、榆港社區(qū)、南海社區(qū),成片的疍家人房屋和‘疍家棚’被拆除,疍家人被轉移他處安置。
由于疍家人祖祖輩輩都在海上靠捕魚維系生活,因此,對陸地上的生活和工作較為陌生。即使在碼頭岸邊建房定居,也大都從事著與漁業(yè)相關的生計。拆遷對于他們來說,雖然改善了居住環(huán)境,但同時也意味著失去了原有的工作和生活保障。無經濟收入來源的他們很難在城市里找到其他就業(yè)門路,這使得疍家人面臨著嚴峻的生存挑戰(zhàn)?!?/span>
——摘自《海南疍家人》
歷史上的疍家人,因受到封建王朝的壓迫、地方勢力的排擠,不得不遠走海上求生存。他們在早年只能通過以物易物的方式來獲取必須的生活用品和生產資料。直到后來,才用通用貨幣的形式與陸地上的人們交往,這充分表明江海社會與陸地經濟文化有著剪不斷、相互依存的聯(lián)系。楊威勝在《海南疍家人》中寫到,疍家人的生存發(fā)展離不開陸地人群,卻又很難融入陸地社會,這種矛盾似乎始終伴隨著疍家人的生活。究其原因,是疍家人一時難以從觀念上完全融入陸地社會和文化價值觀所致。
目前,三亞已經有了疍家文化傳承人在積極拯救疍家文化。而順應三亞城市經濟轉型發(fā)展的需要,新一代疍家人也在用他們擅長的本領闖出一片新天地。
作為三亞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疍歌的代表性傳承人,78歲的張發(fā)結依然奔走在疍歌表演和教學的路上。在楊威勝的畫冊里,一張拍攝于2014年的疍歌比賽現(xiàn)場照,就有張發(fā)結深情演唱的情景。那年,張發(fā)結等傳承人想在三亞疍家人社區(qū)開設疍歌培訓班,時任三亞市群眾藝術館館長的楊威勝聽聞后大力支持,并從傳承非遺文化項目中撥出經費開展培訓。翻開畫冊,我們同樣能看到疍家孩子在培訓結業(yè)后匯報表演的場景。楊威勝從一個影像記錄者到保護傳承疍家文化的參與者,曾撰寫政協(xié)委員提案《關于挖掘保護疍家文化的建議》,向社會發(fā)出拯救疍家文化的呼聲。
如今,疍家人的生活依然在繼續(xù)。令人欣慰的是,年輕一輩的疍家人已成長為游艇船長、帆船教練,他們在書寫著疍家人新的歷史。
2018年,一支由疍家漁民組成的三亞南邊海帆船隊,如黑馬般橫空出現(xiàn)在當時的環(huán)海南島大帆船賽中。黝黑皮膚、碗狀漁帽以及赤腳,成了船員們最顯著的標志。隨后,在2018年11月的深圳中國杯大帆船賽和2019年4月的三亞司南杯大帆船賽中,三亞南邊海帆船隊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皬那案篙叧龊4螋~為生,非常辛苦,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轉到岸上工作。”三亞南邊海帆船隊隊長何錦皓,就是生長于三亞的疍家人。在他看來,帆船、潛水、水上摩托等海上運動的發(fā)展,給漁民們帶來了更多就業(yè)途徑,“我們雖然沒有受過專業(yè)的帆船訓練,但從小住在海邊,從漁民轉型帆船水手比較順利?!?/p>
“我還在繼續(xù)關注疍家人在岸上的新生活??吹蒋D家年輕人找到了新出路,我很欣慰?!睏钔僬f。
孫婧文 楊威勝圖
資料來源:
中國民族報